2007年8月27日

短小說:「十字」

「說的是,說的是…」
說話的老林擺張笑臉,兩眼被臉頰橫肉壓擠,原本眼睛就小的他,更剩下一條縫隙。
我打量眼前說話的男人,心裡盤算著。瞄一下桌上菜色,魚翅燉湯、黑鮪油肚,這肯定所費不貲。

也不多說些什麼,喝下眼前那杯酒,沒動任何聲色。

「那麼,陳總你的意思…」
老林見我如此自在,不禁又開口追問。他說話的同時身子稍微移動了一下,挺起他臃腫的身軀。

我微笑看著他,依然什麼都沒說。老林臉上的笑容閃過一絲不安,他很躊躇。

我緩緩接過站我身旁的小李遞過來的紙巾,慢慢拭去嘴邊的油膩。他是我的直屬秘書,任何時刻都必須陪在我身邊,打點一切。

眼前這叫老林的傢伙,渴望著我們公司一份為數龐大的訂單,偏偏案子走到今天只差我點頭而已,所以這傢伙特地大費周章的請我吃飯,用意昭然若揭。我當然知道這是個有所圖的鴻門宴,只不過現在,是我佔著這上風處。

老林知道我沒有應話的打算,笑容更加黯淡。這變化只在一瞬間閃過,隨即掩沒在他層層笑意裡。他打滾商場多年,知道怎麼演戲。

當然,我也懂怎麼看戲。

「陳總,你的秘書小李還真是細心,令人羨慕。」趁著小李遞紙巾給我的當下,老林識趣的轉走話題。他知道我故意不給他答案,只能繼續旁敲側擊。

他看著我身旁的小李,微笑的道:「不簡單喔,年輕人。」前面四個字還加重了語氣。

「那當然。小李是我一手拉拔出來的,沒有我他哪會有今天?」
我將紙巾放在桌上,連正眼也沒瞧老林一眼。我在商場是以難搞出名的,小李能跟在我身邊這麼久,坦白說他過人的柔軟身段、謹慎細心的個性是我繼續用他的主因。

小李從一進公司就跟隨著我,從我發跡至今,這一跟竟然也快十年了。這期間不是沒有其他公司對他挖角,威脅利誘各種手段都有,只是他卻從來沒有動心過。不但如此,小李更是個難得的好部屬,除了公司的事情外,他更是照料了我許多生活上的瑣事,巨細靡遺在內的瑣事。

「他有男人的魄力,女人的細心。」
我說著。小李將酒斟入我的空杯,到即將盛滿之時便謹慎的端正酒瓶,瓶中的酒沒有半滴落在杯外。

小李是個細心的人,任何場合都會穿著西裝,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條舊傷痕,聽說是小時候割到的。痊癒以後留下一條疤痕,小李知道不太好看,即使在倒酒,他也刻意迴避,盡量將有疤痕的右手手背,面向沒有人看到的方向。

「真是優秀啊,小子。」老林稱讚道。這老傢伙不簡單,知道訂單的事情碰了個鼻子灰,也不急著求我首肯。

我笑著飲了一口酒,笑中添幾分得意。小李的優秀我比任何人都清楚,近些年來能有那麼多空暇在酒店穿梭,我明白是小李替我擔了許多不是他份內該忙之事,還很盡責的幫我打點完公司一切業務。多年相處下來,我了解他的能力如何,敢如此逍遙多半也就是因為有這麼一個『名為秘書,實為經理』的小李幫我處理好這些公事。

「老林,你是知道我個性的」我作一停頓,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「小李卻能包容住這些,盡忠職守,你敢說他不優秀嗎?」

小李再次斟滿了我杯中的酒,就像多年前開始服侍我一般,他的臉上無時無刻都是抹了個淡淡的微笑,任勞任怨的聽從我任何要求。倒完酒後,小李微微鞠了個躬,那份淡淡的微笑依舊,彷彿我們正在談論的是別人,而不是他。

「陳總,他對公司的業務,行嗎?」
「那當然!」又一杯酒下肚,我打了個嗝,感覺到頭裡有股熱氣不斷上衝,像要穿破頭殼似。
「我告訴你,他啊,幫我的忙,多著呢!」
幾杯黃湯下肚,眼前的天地好像開始緩緩打轉,思緒也沒有之前的清晰。該不會是醉了吧?我想。老林察覺我神色有異,臉色出奇紅潤,已經猜中七八分。

「陳總,你該不會是…醉了吧?」他試探性問著,眼神竟然深沉許多。他看著我,像在打量著什麼。

「我…我沒醉…」又打個嗝,身上酒味已比杯中的酒重了許多。其實我知道自己已經喝醉,但卻不願承認,不想讓人知道我酒量不好的事實。這下可好,腦中像打了個結,所有事情都糾結在一起,無法鬆開,無法思考。

「真的啊……」老林看了我一眼「那你覺得貴公司可以把訂單給我們對吧?是不是?」

奇怪,為什麼老林丟給我的是肯定性的問題呢?案子給不給,不是都還沒說定嗎?但奇怪的是,腦袋被酒精肆虐之下,像是中邪般,竟然只清楚浮現個「好」字,沒有任何思考的時間。

張開口,正要脫口而出,小李馬上機警地扶住我搖晃的身子站了起來,稍稍欠身道:「真是對不起,林總,我們經理看來喝醉了。」

我軟軟的靠在小李臂膀上,天旋地轉的,茫茫中帶著濃濃睡意。只知道小李扶住我的身體,聽得他們的聲音,卻沒有思考的力氣。恍惚中看見老林的表情,臉上推疊的贅肉無法掩飾他又是詫異、又是憤怒的神情。

小李帶著一貫的微笑,沒把老林當一回事。老林看著小李的微笑,知道小李的堅定,突然開始大笑,搖頭大笑著。

「看得出來,看得出來。小李,那你就扶你們經理回去休息吧!陳總,你真幸運啊,有個這麼細心的部屬,呵呵。陳總,咱們明天再喝好不好?」老林道,他說得懇切,兩眼卻狠狠的瞪著小李。

我耳裡聽著他的話,想也沒想就應了聲「好。」,可好了什麼事,我卻模糊得很。

小李禮貌的向老林點點頭,隨後便扶著我要離開這家餐廳。只聽得耳邊傳來老林對著我跟小李的背影,一個人嘆道:「陳總,你有了個令人稱羨的秘書啊…」。

接著便傳來陣長長嘆氣聲,嘆得很沉,很沉。

再來,我就漸漸沒了意識,緩緩睡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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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奔跑,我感覺得到我在奔跑。眼前是一大片濃霧,看不見任何人,任何事物。我心裡發慌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誰能告訴我?小李呢?他跑到哪去了??為什麼他沒在我身邊?忽然,在眼前的朦朧裡,我看到微微的光芒。

「小李?」
我盼著不知道南方還是北方,但卻是我唯一能看見的光源方向喊著。那道光持續發亮,感覺像是手電筒的光芒。既然是手電筒的光芒,那應該就是有人囉?會是小李嗎?我放心不少,也輕鬆了些。

「小李?是你吧?」我提高音量詢問著光源處,那道光越來越接近,來人卻是不發一語。燈光晃啊晃的,透著詭異的濃霧。沈默,空間、時間彷彿被凍結。

突然,一道人影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,左手手電筒硬生生的照在我臉上,瞳孔被強光刺激,強烈的收縮下,只看得到白茫茫一片。

我兩眼一麻。

看不清他的衣著外貌,只見他手背上有一道奇特的十字疤痕,握著一把小刀,透著肅殺之氣。看不清楚他的容貌,只感到那人列嘴一笑,笑得陰森,我還來不及發毛,就看見他迅速將右手冷冰冰的刀子刺進我胸口,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,鮮血發狂似的噴出。

我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做痛,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一切。大叫,哀嚎…。

忽然冷顫,我雙眼一睜,迅速站起來,額前一滴冷汗滑落到鼻頭上。趕緊撫摸胸口。

沒事,沒事…一切都沒事,沒有霧,沒有刀,更沒有傷口。

喘口氣,定下心來我才發現,這兒竟然是之前跟老林一起吃飯的地方,原來剛剛我趴在餐桌上睡著了。記得不久前才跟老林吃過飯,怎麼他人已經不見?「小李,老林人呢?」我按著因為酒精作怪而發疼的頭,意識被剛剛的惡夢一驚,倒是清醒不少。

「他先走了。」「走了?那也好,這奸詐的老狐狸。」桌上只擺著一杯清水,其餘什麼都沒有。「哼」我從鼻孔裡吐了口氣,啐道:「他剛剛是不是趁我喝醉的時候想蒙混我同意他的案子?」
「是的。經理那時候已經醉了,我聽見他竟然趁著這時開口詢問經理意見,而且問話的方式也很奇怪,八成是發現經理喝醉,想在經理沒辦法思考的同時得到經理的同意。」

「果然是隻狡猾的狐狸,小李,沒有你的話我一定會完蛋。」
「哪裡。」
小李臉上淡淡的微笑並沒有因為我的稱讚而燦爛些。

「可我記得你不是帶走我了嗎?怎麼一醒來又是在這?」
我看著四周,餐廳裡的客人比起跟老林吃飯時已經少去許多,八成是我睡了些時候。
「我看經理醉得厲害,所以並沒有離去,我在餐廳外面待到林經理離開後,才又扶著經理回到餐廳裡,讓經理趴在桌上休息。」
我點點頭,原來如此。看著手錶,我這一睡竟然睡去三、四個小時。口乾舌燥的,我喝下小李放在桌上的那杯水。一入口,便覺得這水的味道帶點酸澀,酒醉剛醒的水,味道頗為酸澀。喝到一半,心中突然想到些什麼。

「那,你是怎麼跟老林…?」
「我老實跟林經理說,說經理醉了,要休息了。」
「什麼!!」
一陣訝異,進到喉嚨的水突然噎住。
「咳…」我乾咳了幾聲,手一滑,手上還沒喝完的那杯水直落落掉在堅硬的地上,玻璃做的杯身應聲而碎。

「你不是知道,我最不喜歡讓人家知道我酒量不好?尤其是對那些跟我有商業往來的人嗎?」我氣急敗壞的說,聲音的高亢正洩著我的怒氣。小李沒有說話,默默看著我。
「算了,算了。」
看著他不語,我想他也不是故意的,可能只是一時粗心忘了掩飾。
「我先去外面走走。你先把地上的碎玻璃清理一下,再去外面找我。」
「是。」
他小聲說著。我拉了拉衣領,頭也不回就走出餐廳。

外面的風很涼,少去夏天的悶熱。雖然正值秋天,但冬天的腳步好像快了些時候報到。我瑟縮著身子,眼皮不自禁的猛打顫。不知道為什麼,心裡頭一直忘卻不了剛剛的那個夢,因為那是如此真實,如此駭人。餐廳外面的路燈很暗,偏偏今天的月亮又被雲朵遮住,更是暗得徹底。現在已經是半夜了,沒什麼人經過,正好可以讓我一個人靜靜。走著走著,兩旁建築物竟然沒一棟還有燈亮著,餐廳也接近打烊時間了,這邊的晚上的確靜得可怕。整條街上除了零零落落幾戶人家外,只回蕩著自己的腳步聲。

突然間,兩個年輕人從旁邊的角落竄出,擋住我的去路。這兩個傢伙的臉龐在稀疏的燈光下還算清晰可見,是從來沒見過的臉孔。夜半攔路,我知道一定不是什麼好事。他們年紀大約十幾歲,虎視眈眈看著我,兩人手上似乎都拿著東西。臉一沉,我打算著如何應對。他們一步一步的接近,也不說話,晃呀晃的手上的玩意。
「你們要做什麼?」
我板著臉,心中保持高度警戒。
「沒做什麼…嘿嘿。」
其中一人開口說道,聲音很低,染著頭黃髮,不斷上下打量我。另一個染著藍髮的傢伙接著道:「穿西裝的呢,想必一定很有錢吧?」

至此,他們攔路的用意,果然是來者不善。兩人手上的玩意反射著微微的路燈,原來那是能取我性命的刀子!我想起剛剛做的夢,心中涼了一半,想也沒想的就拔腿轉頭而去,連冷汗都來不及冒。
慌忙中也沒細聽他們有沒有跟上,我直覺的往回跑,想回到那家餐廳,那邊人多,他們就不敢造次了。才跑沒幾步,猛地腿一軟,身上的力氣竟然像被吸光一樣,兩腿只能勉強撐住自己的身體,再也無法奔跑。我大吃一驚,那兩名惡少還在背後,很有可能馬上追上來。即使很困難,我吃力撐住遙遙欲墬的身子,一步一步接著移動的想走回餐廳。我很急,但身體莫名的酸軟使我再也使不上力氣,用走的已經是極限了。想起之前做得惡夢,那種身體被刺穿的恐懼,滿滿的驚駭爬上心頭。

突然間,前方有條人影!我看得到,前面有一個人正緩緩從我這邊走來,我心裡大喜,連忙大喊:
「嘿,這邊,看得到這裡嗎?」
也不知道是不是來人聽到我的聲音,他前進的方向一直持續著朝著我這邊。

「是經理嗎?」原來是小李。我知道是他,心中更放心不少,腳步似乎也加快了些。「經理,怎麼了?」他看我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,連忙問道。

「我…」
正要開口,腿一軟,再也撐不住自己的重量,快要倒下去。小李見狀急忙過來攙扶住我,讓我身子靠在他肩膀上。

「經理?你還好吧?」
他扶著我身體道,我從來沒發現小李是那麼強壯,竟然攙得住體型比他魁梧的我。
「沒跟來,他們沒跟來…」我喘著氣,緊張加上酸軟,這時候我才想起要注意兩名惡少,靜悄悄的,他們好像還沒有跟上來。

「經理,怎麼了?怎麼滿臉是汗…」
小李關心著,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覺得似乎還可以從他關心我的臉上看到他那慣有淡淡的微笑。
「沒…沒什麼,快扶我回餐廳吧…」
情緒已經平復不少,但不知為何,心頭的恐懼竟一分也沒減少。

小李點頭,沒有答話,攙扶著我。他的右手纏著繃帶,繃帶上沾有血跡。我靠在他身上,腎上腺素的催化下,身體更形疲軟。意識還在,但身體卻怎麼也使不上力。

「你的手?」
我看到繃帶。
「剛剛撿玻璃的時候不小心劃到,沒什麼大礙」
小李扶著我前進。

「小李?」我軟軟的靠著小李纏扶,令我疑惑的是,小李走的竟然不是餐廳的方向,而是往回走,往那兩名惡少的方向前進。

我睜大眼睛,連忙道:「小李,餐廳的方向你弄錯了!不是這邊!」我掙扎著試圖要從他肩膀起身,但身體酸軟的現象似乎更嚴重了,我連站直身體的力氣都已經沒有。

小李沒有答話,只是依然露著他那熟悉的微笑,那份淡淡的微笑。不知道為什麼,此時此刻,我竟然覺得小李的微笑,笑得很…恐怖。接下來,意識也開始朦朧,眼皮沉重下壓,我連反抗的想法都快要消失。小李始終微笑著,並沒有答話。

小李攙扶著我,右手繃帶鬆開,血跡集中在右手手背那一面,一條細細的血痕,跟原有的舊傷疤交叉,形成一個十字。

「你…你的手…」掙扎著濃濃昏眩,我吃力的維持意識。這個十字?
我想到剛剛的夢,打了冷顫。

「經理」小李微笑看著倒在他肩膀的我「公司的業務我都已經那麼熟了,你為什麼不把經理給我做呢?」

我睜大眼睛聽著他說的話,心中已經不是恐懼可以形容。難怪,我終於知道,為什麼身體會如此酸軟,原來是之前喝的那杯水有問題,難怪會有酸澀的味道。突然間,我看到他右上手臂上,有一條新的傷口。

「這是為了撿拾你剛剛的玻璃碎片割傷的,看,很巧吧!!是個十字呢…哈哈哈!!好看吧??」

他笑得燦爛,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淡淡的微笑。我已經聽不到小李的話了,意識被擊潰,連唯一的尖叫都已經沒辦法,兩眼一沉,伴著滿臉驚駭,睡去….。





後記:
這篇文章發表在2001年2月,我當時讀的大學的系刊上。
一直想寫些黑色驚悚類的小說,結局出人意表那樣
可惜的是,技巧不夠成熟,手法不夠老成
很多橋段並沒有鋪陳的很好

想把以前的東西再次放到Blog已經很久了
趁著這幾天的時間開始進行
發上來之前,特地潤飾過整個文章
修改了很多,不同的寫法、增減的劇情
其實想更動的地方還有很多,甚至是改到劇情的架構
後來想了許久,覺得既然是「紀念」性質
就不應該完全改了太多,違背「紀念」的意義
所以就放上來了

這篇作品還有很多空間可以改
比如對小李的描述、主角的表現等等
不過,作品就算再怎麼不成熟,也是一個時間的紀念

以後有機會,再將其他兩篇小說放上來給大家見笑吧^^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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